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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花样年华-【新闻】

发布时间:2021-04-05 21:13:06 阅读: 来源:木塞厂家

我家住在城西,城西离县城不远,是个小镇。我家在小镇东南边的村子里。我父亲和母亲都是既种粮也卖菜的农民。

似乎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不太规矩。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大概是我十岁之前,我弟弟四五岁。那时候,有那么几年,我父亲每年出去两次:正月十五走,农忙回来;农忙过后走,到腊月里回来过年。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在我父亲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家便鸡飞狗跳,我父亲用最难听的话骂我母亲:婊子、骚货、烂货……他不仅骂,还要审问我和弟弟: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男人来家?我说我上学不知道。那放学以后呢?我说,没有。我弟弟说有时候冬瓜的爸爸会来找冬瓜,找了冬瓜就回家?我爹像个警察抓住线索一样兴奋。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想了想说,他不知道,因为后来他和冬瓜一起去河滩抓鱼了。

我父亲这一生,一直在说要和我母亲离婚。他们年轻的时候,我记得他总是拖着我母亲的头发去镇上办手续,一路上,他像念咒一样地快速连续地说:离婚、婊子、离婚……当然,总是走了一半就回来了。回来以后,他们就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开始商量农忙或者过年的事情。我弟弟一样跑出去找冬瓜玩。至今我也不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屡次说服我父亲回心转意的。

冬瓜是镇上供销社经理的儿子。供销社经理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姓肖,当过兵,会开拖拉机,也会开汽车。算起来,他比我父亲还要大上十来岁。除了冬瓜,他还有两个女儿,原本这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偏远的外乡,后来肖经理总是担心两个女儿在外乡过得不好,居然将她们连同女婿都弄到了自己身边,大女儿女婿在镇上开了个小店,小女儿女婿进了当时效益非常不错的轴承厂。我父亲外出打工的那段时间,他的确常常来我家,跟我母亲在院子里闲聊小镇街上的新闻。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送给我母亲一盒雪花膏。在我的印象中,他比村里其他男人要体面、干净、和气。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他来过我家。他人缘也很好,除了我父亲常常骂他,他几乎没什么仇人。我母亲常常说,肖经理是个有办法的人。的确是这样,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只要我们家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我母亲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找肖经理问问看。并且最终大都能顺利地解决。倒是我父亲在家,常常没事也能找出点事儿来。若是有事儿,保不准还能小事变大,最终可能还是我母亲悄悄地找肖经理解决。但我父亲说,那个狗日的,哪天吃饭噎死、出门给车撞死、睡觉睡死……他骂他一直到他真的死了,而且,总是当着我母亲的面才骂。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那几年最重要的事,除了要和我母亲离婚,就是骂肖经理。

当然,我想说的并不是肖经理,我想说的还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到底有没有和肖经理好过?我也说不好。但是在我的心里,从我看到他送给我母亲雪花膏开始,一直到后来,我母亲做下了那些事情,我总是想,若是真如我父亲说的那样,我母亲这一生,总也不会让我觉得太丢脸,曾经也有个这么体面的男人呵护过她。

但是,看起来好像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母亲似乎很爱我的父亲,不管何时,死活不肯跟我父亲离婚。就像我父亲一生常把“离婚”挂在嘴边一样,我母亲的回答总是,“你做梦啊?我告诉你,有我在家就不会散!”

那个时候我母亲嘴里的家,在我的记忆中,是黄昏中袅袅炊烟的村庄,是我母亲在锅台上忙碌的姿态以及我们一家人围着八仙桌热气腾腾地吃着晚餐的样子。只要我父亲不出去打工,我母亲一定要等到全家都到齐了才开饭。只要家里不是经济太紧张,我母亲总会尽量变着法子改善我们的晚餐。而且,我家那个时候的确经济还不是太紧张,实在没钱的时候,我母亲也会将面条做出不少花样来改善我们的伙食。我父亲除了外出打工,并不大关心家里的事情。但是我母亲也并不计较,她很乐意地忙里忙外。

家这个概念在那时候我和弟弟的感觉中,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留下不睦的阴影。再说,我母亲总有办法消除我父亲的怒火。所以,在我父亲没有出事之前,我记忆中的家基本上还是温暖的。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不管我父亲怎么发神经,我母亲挂在嘴上的话总是“你做梦”,我母亲说,“有我在,这家就散不了!”

我要将叙事从我的记忆中拉回来了,因为,在这篇小说里,我想说的并不是我的记忆或者我母亲的风流韵事。我想说的是,我看到的和经历的那一段。那时候,我已经13岁了,考上了镇上的中学。

就在那一年,我父亲起不了床了。对,就从这儿开始!

征兆发生在他通宵打麻将回到家的那天早晨,我母亲已经起来烧好了早饭,并且梳洗得颇为整齐。这是我母亲一直以来的习惯,从大年初一开始到正月十五,可能家里随时都会有客人来拜年或者串门。过年呢,总要有个过年的样子。

那天早晨,我父亲吃早饭的时候,摇动着他的脖子,说,真疼!我母亲说,打一晚上,不疼才怪。我父亲说,难得的,过年嘛。我母亲说,快吃了去睡吧,过年也不能拼命。我父亲从蒸笼里夹起了一块水糕,他还夸赞我母亲今年的水糕发得好。

实际上,如果没有导火索,我们家和许多幸福的家庭一样。

我父亲坐在那儿吃点心和泡糙米,糙米汤喝完了,他想起来去再加点水的时候,突然拿在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碎了。

在我们那里,正月里是不能打破东西的。我看到我父亲的脸色很不好,我母亲连忙说,岁岁(碎碎)平安,岁岁(碎碎)平安!

实际上,后来她也知道,我父亲之所以摔碎了碗,是因为站起来弯腰的瞬间后背钻心的疼痛,疼痛决定了那只碗落在了地上。但我母亲一直坚持说是那只落在地上的碗决定了她不幸的开始!那就是一个征兆,正月里的确是不能打碎东西的。

我父亲看看地上的碎片,没说什么,他腰板挺直地去睡觉了。我母亲在后面说,中午有亲眷来我叫醒你,没人来你就一直睡吧。接着,她转头对我说,你看你父亲那腰板,还跟小伙子一样。

我母亲就是这样,哪怕我父亲刚刚骂过她难听的话,她看他还是觉得怎么看怎么好。我父亲不但不感动,还常常骂我妈是个欠操的贱货。

那天中午我们家没有亲戚来,我母亲本来想让我父亲多睡一会儿。可是,将近中午的时候,我母亲听到我父亲在房间里叫她。我母亲进去了,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叫我的声音。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我母亲跪在床上扶着我父亲,我父亲像要坐起来的样子,但整个上半身都在我母亲的手臂上,我母亲让我赶紧帮她托着另一边。我们将他扶着站起来。我父亲说,奇怪,怎么会这么痛?不能弯腰,也不能后仰。

那时候,我们还是没有特别在意。我们农村人,头痛脑热都是常有的,慢慢的也就好了,最多去药店买几片阿司匹林。痛么,也不会痛死人。

我母亲说要去药店买药,我父亲想了想说,买一瓶回来。

我母亲骑车很快就将药买回来了,她和我再一次托起我那笔直地躺在床上的父亲,把药灌进了父亲的嘴里。我父亲咕咚一声咽下了,很不高兴地说,大年初一你们就让我吃药,不吉利。我母亲说,谁吃了五谷不生病?没事儿,你再睡会儿,发发汗兴许就好了。今晚上就别出去玩啦。

发发汗就好那是发烧,我母亲以为我父亲的疼痛不过是跟因受凉而起的发烧一回事。她全不担心的样子说要去准备晚餐。万一侄儿侄女外甥男女要来拜年,我得再去看看弄啥菜。她说。我弟弟跑出跑进地炸那种使劲往地下掼一下就响一声的掼炮,我打算去县城逛逛,看有没有好看的发卡。我已经是县城中学的一名初一学生了,一个学期下来了,我是我们学校的优秀学生,可我也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我回来的时候夜幕降临了,外面很冷,一路上头上嘴里都冒着热气,却很开心,我买到了要买的东西。虽然我几乎将昨晚上母亲压在我枕头下面的五元压岁钱全用完了,但是,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支发卡,卖发卡的还送了我两根橡皮筋。

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父亲的大嗓门又在跟母亲发火:吃药吃药,吃你妈的逼。你他妈的就是潘金莲,老子死了你快活。

我推开房门,看见母亲正艰难地用手够茶几上的一碗水,大半个身子支撑着父亲的身子,显然快要支持不住了。

我连忙跑过去。母亲明显地喘了口气,她松开了我接手的另外一边身子。一边端水伺候父亲吃药,一边说,妮,明儿个别乱跑了,跟我带你爸去医院看看咋回事。

老子不去,大年头上,鬼才去医院?触霉头。父亲很不高兴,好像他的病是母亲造成的。他很不情愿地喝下了药,气咻咻地摆出一副被你们气死的样子。

这么个疼法不行的,要是个病总是早治早好。母亲心平气和地说。

你才有病呢,我就是有病,也是被你气出来的,婊子。

我对父亲骂我母亲婊子已经不足为奇了,但每当这时候我还是无比厌恶我的父亲,比小时候我挨打更加厌恶和难过。但我母亲好像习以为常,她一边若无其事地帮父亲掖好被角,一边对我说:“去,自己到小屋把饭菜热一下,都在锅里,还不算凉,烧个把子就行了。”

我的母亲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忍受丈夫侮辱,是她真的非常爱他吗?还是她根本就无视于这个男人?我想,不可能是后者。如果是后者,一切就不会那么复杂,我也不会想到在很多年之后重新审视我的母亲。但她有必要爱一个成天对她疑心生暗鬼的男人吗?

小屋就是我家西面的厨房,小屋还不算小,有一个烧柴火秸秆的大灶以及一张大圆桌,平时我们都在小屋里吃饭。厨房的后面是猪圈。猪圈里这会儿有一头母猪和五头小猪,还有两只羊,三只兔子。你看,我家原来还是丰衣足食的。我父亲在外打工的时候,我母亲除了下地,就是在小屋里为我和弟弟做吃的,或打理它们。甚至,我看见肖经理给我母亲雪花膏的时候,也是在小屋的圆桌上。我母亲可能那时候刚刚做好了晚饭,她坐在圆桌边上很悠闲地剥一只蒜。我从窗户里看到肖经理离她不远,他看着她不知道正在说些什么。等我推开房门的时候,恰好听到我母亲的笑声。她看到我,我看到桌上一只精巧的绿色瓶子雪花膏。她若无其事地让我去找小宝回来吃饭。我没有立即出去,我进了屋,放下书包。这时候,肖经理站起来说,估计小宝在我家,我正好回家叫他一下子,妮子刚回来先歇会儿,啊?

我没有表示感谢,我对母亲说我小个便。等我出来的时候,桌上的雪花膏不见了。后来,我在母亲的床头发现了它。当我父亲打工回来的时候,那盒雪花膏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遵照母亲的吩咐,往锅膛里点着一把秸秆,锅膛里的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了。我忽然感觉自己不像刚才那么开心了。

这时候母亲进来了,母亲说,妮子,你爸这病,像是不大好呢。

啥毛病?

不知道,尽疼。弯腰都不能。总要去医院看下的好,他又不肯。

要不,等过了年我们再陪他去?

你说这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又没啥头疼脑热的。要没啥,就累的,过几天就好也罢了;要真有个毛病啥的,还是早点去医院看了的好。

那怎么办?我爸不肯去。

是啊!要不,我明天去问问肖经理,他兴许知道。

那把燃起的火渐渐地小了,我用火钳匀了匀锅膛里的灰,我说,妈,以后,你别老提肖经理,我爸听了不高兴。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你爸怎么会不高兴?

妈,你听我爸骂人的话,太难听了。

母亲轻轻地出了口长气,他就那人,没事也能找出事儿来的人,见风就是雨的,我都当没听到。可是你说,妮啊,有事两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强。你爸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是个商量的人吗?你跟他说个事儿,还没说完,他就嫌你烦了。不像肖经理,人家到底是做事情的,有耐心有主意。你看人家,把嫁出去的女儿都团在身边,一家子日子过得多滋润。

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孩子,母亲对我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我只是因为他们经常为了肖经理吵架而感到厌烦。而现在,我很饿。我没有接母亲的茬,我到锅台上揭开锅盖,热气和香味扑面而来。到底是过年了,大锅里蒸着肉圆、鸡蛋和芹菜肉丝。我从碗柜里拿了一只碗,兴高采烈地盛饭,吃饭。

妮,帮我盛一碗。我狼吞虎咽地吃到一半的时候,母亲突然开口了。之前她一直坐在桌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还没吃?我惊奇地问。

没吃,烧好了先让小宝和你爸吃了。你爸要喂,不顺当,一顿饭折腾了个把小时。

我丢下饭碗,去盛饭。饭刚端上桌子,房间里传来了我父亲叫她的声音。她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极其敏捷地跳了起来,夺门而出。

我父亲患了一种极其奇怪和少见的急性自身免疫性疾病,类似于强直性脊柱炎,但强直性脊柱炎是慢性的,而我父亲的病就像体内的所有病菌一起抽掉他的脊柱一样突然。据说这种病的病菌长期潜伏在病人体内,未必发病。如果发病,被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并且病菌有可能累及身体内的心肝肺等重要器官。但如果长期吃药控制,倒也不会危及生命,只是必得像死人一样笔直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我父亲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躺在床上,嚷嚷着要我母亲拿刀杀了他。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让我去死,死了比做活死人强!他为了表达自己情愿死的决心,把尿和屎都拉在床单上,还不许母亲更换。

开始的几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这样束手无策。她有时候站在床前,看着大吼大叫的父亲,表情极其古怪:不是哀愁,也不是忧伤。就算她在手脚不停地帮他换衣裤和床单的同时,偶尔也会像不认识一样愣愣地看着她的丈夫。但他的吼叫对她不构成任何表情的变化,显然并不是因为她丈夫的发火,她对他的吼叫早已习以为常了。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时候的母亲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在小屋里,她比较正常,自己忙,也命令我做事,似乎想要让我知道,她会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偶尔,她也有间歇性发呆、阶段性遗忘。那么三五秒钟,打盹一样;有时候刚做完的事情又做一遍,刚拿过的东西立即忘了丢哪里了。这个时候,她就会说,恨不得多出两只手来。

母亲哭过吗?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见过。

在父亲查出病来的第二个星期,开学了。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而我的母亲,开始从束手无策走向了另外一种习以为常。她每天除了一日三餐给我的父亲调理饮食,定时帮父亲翻身,随时注意拉屎撒尿,就是在地里忙。如果我没有在小屋或者父亲的房间看到她,那么,她一定在菜地里。自从我父亲病倒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悠闲地坐在桌边说话的母亲了。

在离家之前,我母亲只给了我五十块钱,她说,妮,你爸这病,用钱的日子长着呢,以后你要省着点花。

可我本来也不是个花钱多的人家孩子,我想起书包里的那支漂亮发卡,我想,她一定把它作为我的生活费给算上了。 我点点头,我说,妈,我走了你一个人更忙了。

她低着头,想了想说,这两个月我先把小宝送你外婆家待段时间,除了下地,我就一门心思照顾你爸了。没事儿,妮子,妈做得来。

回到学校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卖掉发卡,现在我已经不喜欢它了。我突然间就不喜欢它了,我决定把它卖出去,并且,要比我买来的更贵。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那个我们班最耀眼的女孩眼睛一亮之后,很爽快地掏了十块钱给我。我没有把那两根赠送的橡皮筋给她,我想,过段时间,我再找个借口把橡皮筋卖给她。

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现在想起来,我是不是很早就有一颗冷漠的心?

我在每个周末都回家帮母亲的忙。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想回去,虽然有到我们镇上的中巴,但我从来没有坐过。从县中到我们镇上快点走需要一个半小时,而从我们镇上到我们村需要半小时。也就是说,每个周末我需要花两个小时走回来,再花两个小时赶回学校。就算我后来又把橡皮筋卖给了同学,也没舍得坐过中巴。

我不想回去并不是因为辛苦,和我母亲比起来,我并不算辛苦。她早上四五点钟起来到地里弄菜去批发市场卖给那些菜贩子,然后回家烧早饭,伺候我父亲一套程序下来,再喂猪、把羊牵到河对岸,割草回来喂兔,也就到张罗午饭的时候了,吃完午饭要去地里,回来准备晚饭,晚饭之后伺候父亲,张罗明天早上批发该做的事情。等她终于可以躺下来的时候,常常都是午夜了。农村人都是天黑了就上床的,当我家邻居一觉睡醒的时候,总是发现我家昏黄的灯还亮着。我们村里的人说,我母亲每天从鸡叫忙到鬼叫。

我母亲这样辛苦,所以我不会因为多走了几里路就觉得辛苦。我不想回去也不是因为我不愿意帮助母亲,恰恰相反,我回去只是因为帮助她。我知道,我必须帮助她。但是每当周末来临的时候,我就莫名地感到烦躁。

我父亲居然长胖了,而我的母亲自然是瘦了。但忙碌和消瘦并没有使得母亲憔悴或者苍老,三十五岁的母亲显得比从前更加敏捷和……俊俏?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这个词,但每当我回去的时候,我的确从母亲身上看不到生活的重压,她系着围裙的腰越来越小,衬着她原本就丰满的胸。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我母亲也像春天一样越来越滋润。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因为我父亲的眼神,有关雪花膏和肖经理的事情,这个时候在我的思维里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我父亲并不大关注我,他对我母亲的关注比对我这个女儿多一百倍,之前就是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常常吵架。其实我母亲不管是作为一个母亲或者是一个妻子,都做得不错。在我发现我母亲的美之后,我突然就看到了我父亲深埋的自卑和担忧。那时候,他还是个健康的人,他常常用打骂、要挟来证实自己可以驾驭这个女人。但是,现在,他除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能干什么呢?

对,我想起来了,我的烦躁来自于我父亲的眼神。

整个周末,我父亲的眼神一直在我母亲的身上,它随着她的行动而移动。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敢盯着他的眼睛看,我还看不出来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是,一旦我母亲稍长些时间不在他的眼前,我父亲除了闭上眼睛睡觉便是充满了烦躁,你妈呢?去地里了。显然我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隔几分钟便会问我一次。一直到我母亲回来。

是的,我的父亲,他把烦躁传染给了我。

我开始有意监视我的母亲。这并不是我父亲的授意,尽管他有时候也会让我去地里看看母亲有什么要帮忙的,我知道,他其实是想确认我母亲是否真的在地里。我监视我的母亲,因为我发现了那个绿色的雪花膏瓶。而我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她早就扔了。

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生病,我也没到如此敏感的年龄。当然,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从前什么都不懂,我记得我是在父亲不在场的时候问我母亲的。我说,妈,雪花膏呢?我母亲有点装傻,她反问我,什么雪花膏?你看,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母亲在装傻了,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把很多事情连起来去怀疑。我说,就是那个绿色小瓶的雪花膏,是肖大叔送给你的那个。我母亲立刻很严肃地对我说,那是我托肖经理买的,人家怎么会送你那么好的东西?别瞎说。我又说,对,就是那个,去哪儿了?前两天我还看在你床头呢。我母亲说,用完了。我问,那瓶呢?我母亲说,用完了瓶就扔了,用完了要瓶干吗?我记得,我心里还有点可惜,我是喜欢那个瓶的,碧绿碧绿的,但是被我妈扔了。

可是,我在母亲陪嫁来的箱底找到了它,它被包在我从未见母亲穿过的红色棉袄里。毫无疑问,那应该是母亲曾经的嫁衣。我是因为嫁衣的艳丽所以抖开了母亲整齐的叠放,碧绿的精致的小瓶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原来,它一直安静地躺在这里,可我的母亲却告诉我早就扔了,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骗我,不过就是一个空瓶,她完全可以给我的。因此,我对母亲产生了怀疑。

我想,母亲并不知道我翻过她的箱底,可能到死她都不知道。她以为她的妮只是因为想帮帮她所以常常去地里看她。

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我去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里,戴一顶硕大的草帽,远远地就能看到。有时候我远远地看一眼就回家,有时候我会一直走到她面前。她的确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总是在忙。我会找各种借口,比如给她送壶水,比如告诉她饭烧了。大部分时候,我说,妈,要不要我帮忙?母亲总是以为是真的,她一定是拒绝的,拒绝的理由就是要我回去照顾我父亲。

赶紧回家,万一你爸有事找不到人。回去,妮。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饭,在小屋里。母亲说要和我谈谈心。她说,妮啊,你回来妈轻松很多。你不在家,我人在菜地心在家里,一会儿要回家一趟,一会儿要回家一趟。就怕你爸爸叫人没人应。你回来我才能安心地照料菜地。

我说,那我转回到我们乡中学,这样可以多出很多时间来帮您。

母亲说,那怎么行?那以后就没啥出息了。妈等你有出息了挣钱给你爸爸看病呢。我说,现在,咱家钱够用吗?

母亲捋了捋头发说,还行,这些年没干啥大事,家里还有点积蓄贴补着用。你爸那药太贵,光我卖菜的钱哪里够?

母亲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五张十元钱给我,妮啊,你别怪妈给你的钱少。

我说,没事儿,我够用。我们学校食堂的师傅很好,有时候去迟了,最后的饭菜他们就说不要钱。

是吗?那太好了,人家师傅这么好,你要客气点,要谢谢人家。妈知道你脾气不是个投机取巧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对你好,你也要心里有数。你这次回学校,妈给你挖点红薯带给师傅?

本来这事儿,我并不想告诉任何人。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我也不是每天都在最后的时候去买饭。但是,我妈妈给我的钱的确太少了,如果没有奖学金,我怀疑一个月我起码得半个月吃不饱。我是为了让母亲不为我担心所以才说出口的,可是,我母亲的热情让我立刻后悔自己过于不要脸。

妈,我……我不是有意去迟的,再说,我也不是每天都去。我多么希望我母亲能够理解,我跟她说这事儿,并不是为了以后每天吃饭都不给钱。虽然她是我母亲,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我看出我母亲还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如果我附和,看那样子她一定马上就去地里挖红薯。我后悔得不得了,立刻想找个理由离开小屋。我说,爸好像在叫你。

我母亲胸有成竹地说,不会。刚吃完饭他得眯会儿,他也知道这个时间我要喂猪洗碗。

我想找个理由离开,在我母亲谈兴正浓的时候。

我母亲这样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父亲还很健康,健康到常常扯着我母亲去离婚。而我的母亲,则在他们大吵之后又和好如初的那些晚饭之后,在小屋里跟我说,你父亲就是脾气不好,其他都好。我知道他不是真想离婚,我这一松口,一个家就没了。悔都来不及呢。我让他说让他骂,他说够了骂够了,你看,这不又好了?啥事没有。

每一次他们“离婚”回家,我母亲总要跟我说起这个,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

那时候,我懵懵懂懂,我一直都不大喜欢大呼小叫的父亲,但喜欢看到母亲雨过天晴的样子,好像她得胜了一样。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她,你们如果真离婚了我和小宝怎么办?

她说,那只能住桥洞了。

那怎么行?我立刻害怕起来。

是啊,所以,有妈在就不会有如果,有妈在,咱家就散不了。

而那时候的我,只是因为不用住桥洞觉得很安心。我一直不大喜欢我的父亲,他们是否离婚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我说过,我好像从小就是个冷漠的人。实际上,我比我知道的更加冷漠。

我母亲显然已经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她说,妮,你别不耐烦,你爸这病,得用多少钱,妈心里没底。妈现在干什么都是为了多挣钱,少花钱。现在,妈每天除了睡觉,都在算计着怎么能多挣点钱,除了拼命地干活,就是能省点就省点。你爸的药省不下来,那就省咱家的开支。省下一分开支,你爸那药就多了一分钱。

我说,妈,我知道。我没不耐烦。我不敢多说,我真怕她再扯回到刚才的话题。

你回来妈也没空陪你。你一星期回来一次,妈其实不想让你干活,妈也不想干活,就陪你说说话,问问你学校的事情。但没那空闲!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虽然因为忙碌了一天而显得不太整齐,但面容平静,话语由刚才的激动喜悦变得温柔。她没有表现出悲苦,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她似乎一心都扑在这个家和我父亲的身上,但是,怎么去解释藏在嫁衣里的雪花膏瓶?难道她跟我一样只是单纯地喜欢那只瓶子,但怕父亲看到惹来麻烦所以才藏起来?

妈,我想……我说了一半,我寻思着要不要跟母亲说起那只瓶,如果她怕父亲看到又舍不得扔掉,可以给我,我也喜欢那瓶子,我带到学校去。我打住的缘故是我突然想起来那天说话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场,她的神态如同现在一样平静。

妮,你想说什么?

幸好这时候小屋的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肖经理。

母亲愣了一下,马上让肖经理坐,并表示要去倒茶的样子。

别忙了,供销社新进了一批紧俏的化肥,你要不要?你要我先帮你留一些。肖经理说。

我母亲没有立即回答肖经理的话,她对我说,妮,你去房间做作业吧。

我点点头,装作什么也不懂地走出了小屋。我其实并没有走远,我只是在墙角站了一会儿,我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又蹑手蹑脚地回头了。

门果然关上了,但并没有关严,说话的声音都曲曲折折地透了出来。如果有人故意要听,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比如我。

化肥就算了吧,最近这阵子菜价卖不上来,估计钱……

他们果然在谈论化肥的问题,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我以为呢?我才十三岁,我会以为什么呢?我会以为他们谈起雪花膏吗?现在回头看,我那时候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我才十三岁啊!

钱你就别担心了,我先替你垫着。你要不买,明年准比别人吃亏。这化肥紧俏得很,农科院新产品,不会改变菜籽的性质,产量能增加一倍呢。

那,那怎么好意思,总让你这么帮着。我母亲的话里已经有了鼻音。

你呀,就别跟我客气了。不是我说你,这么扛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听到母亲抽了抽鼻子,大概有十几秒的沉默,就在我越来越不安的时候,母亲的声音非常清楚地传了出来:我也看不到头,不过,不扛能咋的?看着家散了?不能!

于是,我的不安一下子消失了,我没有再听下去,我真的去做作业了。

母亲不久就来到了我的房间,她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没告诉你爸说肖经理来过了吧?

我点点头。

别跟他说,我怕他会不高兴。

我又点点头。

她拍拍我的头,心情很好地离开了。

我依然不知道母亲到底跟肖经理有没有我父亲嘴里骂的那种事情。我转过头去,看着母亲的背影,她并不像一个操劳过度的农村女人的背影,她因为操劳而消瘦的细腰和她挑担形成的结实臀部让她显得婀娜多姿,真的很好看。

妈……我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叫了一声。

嗯?什么事?她回过头来。

你买化肥了吗?

母亲笑了下,点点头说,买了。她眼中和脸上都神采奕奕。她是因为买了化肥而显得非常兴奋吗?

这些事儿你别管。妈管家,你管学习。临出门的时候,她认真地对我说。

我们家的日子就这样,除了躺在床上的父亲,基本上此后也算平平安安地过着。一直到我初二的下半学期。在这之前在县城读书的我,除了感觉到母亲给我的钱越来越少,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感觉。

在我初三毕业,即将考高中的那年,我选择了中专护理专业,理由只有一个:如果考上,这三年不但不用学费,连吃饭的钱都是学校给。而三年之后,我将用自己挣来的钱帮助我母亲给父亲治病。不,应该说维持生命。

那时候,像卫校这样的中专是不用自己出钱的,而且,一旦考上,就转户口。也就是,只要考上就铁定了不会在农村了。

我的老师对我要报考中专有些可惜,他说,我这样的成绩,高中三年以后一定是重点大学的料。我也曾经被老师说动过,我想,再坚持三年,以后的前途比中专要好多少?可是,我的母亲啊……我无法告诉你,我选择上中专到底是因为想帮助她还是想离开她。

我记得我跟我母亲说起食堂的事情是在初二的上半学期,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和时间差蹭饭吃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并没有感到屈辱而停止。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可能我总有半个月会在食堂快要关门的最后一刻,匆匆忙忙地奔向食堂最后一个窗口。让我很欣慰的是,那个窗口的师傅并不是每天都一样,一样的是他们将最后的饭菜倒给我之后,就顺手拉上了窗口的隔板,准备下班了。他们并不和我搭讪,甚至也不看我一眼。因此,我不会感到被认出的尴尬。

我也只是为了安慰我的母亲才将这件事情随口说出来,我也以为我的母亲早已经忘了。难道我父亲和菜地家务还不够她忙的吗?她是如何想起来背着半麻袋的红薯找到了食堂师傅的?

她在我们大家都差不多吃过晚饭的时候,在食堂找到了那位师傅。那一天,偏偏那一天是我想要拥有自尊的一天,我早早地在食堂吃过了晚饭。

她在空无一人的食堂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我。然后,她像我一样,走向惟一开着的窗口。她问师傅:我女儿你认识吗?

师傅说不认识,你女儿我怎么认识?

她比划了一下我的相貌和穿着,最后加了一句:就是常常最后来吃饭的那个女孩。

于是,那个师傅立刻说知道知道,今天她早来过了,她怎么了?

母亲立刻把那个麻袋提到了窗口,她一定要将里面半麻袋红薯送给那位师傅。她说,丫头说你老不收她钱,这红薯都是刚挖的。

师傅怎么也不肯要,说也不是每次都不给钱。再说,最后来吃饭的也不是她一个人,我们都知道最后来吃饭的大都是好孩子,用功读书的或者家里经济困难的。那些家庭条件好的,食堂没开门就拿着饭盆等着了,就怕错过好吃的。那师傅还说,他们这里面的师傅都这样,最后都不收钱。反正最后了,也不算占便宜。

可是我母亲死活要送,她把篮子里的红薯倒在了食堂的地上,她还说带少了,不知道师傅都这么好。下次多带点来,大家分分。

第二天,当我中午去吃饭的时候(早饭我一般不吃),那位师傅居然特地多给了我一份荤菜,却没收那份钱。我以为他忘了,正在我矛盾着要不要提醒他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母亲,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一声叹息啊,像一声响雷,炸开了我的的羞耻。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母亲来过,我上面写的那些话都是后来我责问母亲的时候她说的。我之所以责问她,是因为我真不知道她对师傅说了什么,而让师傅几乎用了一生的同情来完成那一声意犹未尽的叹息。

母亲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把我家的情况跟他聊了聊,那个师傅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啊。

我母亲说师傅还问她以后怎么办?母亲说,走一步看一步,等妮长大了就有盼头了,现在她爹的药比什么都重要。

我母亲看着我怒气冲冲的样子,她弄不懂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她只不过去感谢一下师傅,这也是应该的。

我让你自己带过去你又不带,所以我就去了。我去丢你的脸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丢脸不丢脸的问题,你去什么意思吗?我跺着脚问。

去就是感谢一下啊,人家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母亲说。

感谢?我看是想让我天天吃不要钱的饭吧?我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我的母亲,她看着我,不做声了。但是,她的眼神显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去了趟学校,会有这样的后果。

我哭了,其实我很少哭,大约就是因为我很少哭,这一次我哭得天翻地覆,我泪如雨下,我所有的屈辱都在眼泪里滚滚而下。我母亲并没有劝阻我,她也没有离开我,她坐在我对面,一直看着我哭。在我的哭声渐渐转成抽泣的时候,我母亲说,妮,天天能吃不要钱的饭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我无法让母亲了解我的自尊和自爱,我要母亲保证,关于我的事情,她从此不要再管,不许再去我的学校。

而我,我在赌气再不蹭饭没有几天,就坚持不住了。我当然还是得蹭饭,否则,我口袋里的那点生活费没几天就完了。只是,我会注意不在那个师傅值班的时候去,我基本上算好了他们值班的规律。有一次,我奔向窗口的时候,明明应该是另外一位师傅,却是他。我硬着头皮把饭盆递进去,他像从前一样,把最后的菜倒进我的饭盆,哐地关上了窗。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想,一定是时间久了,他不认识我了,也忘了我的母亲。

关于那时候的我,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在虚伪的自尊和自作聪明里成长。而我的母亲,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其实在每种农作物成熟之后,都会背着一个麻袋,送到食堂给那些师傅。我一点也不知道,食堂里每个师傅其实都认识我,但他们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因为我母亲恳求他们不要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基本上每天晚饭要等到我之后才会关门。

现在想起来,我母亲是个无比执拗的女人。而实际上,我写到这里,如果只到这里,我不会写这篇小说。我可以突然间发现我的母亲其实完全可以用标致来形容,她丰乳肥臀纤腰,她怎么锄禾日当午都晒不黑。但是,对于我的母亲,在我常常以为我足够了解她的同时,发现,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

至今我一直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会和我父亲结婚,她原是可以找个更好的,凭她的相貌,再有那个不服输的劲儿,她不说找才子,也该嫁个家境好些的人家或者本人有点志向的男人。而我的父亲,有关我父亲,我想,我该花点笔墨说说我的父亲了。尽管我不喜欢他,我一直都不喜欢他。

我父亲,从前在我们村,不,我们整个镇上都赫赫有名。如果用个比较恶毒的词来形容从前的他:二流子!据说吃喝嫖赌他曾经基本上无一幸免。但我的父亲没有钱,他在成为我父亲之前就没有钱。那么,我母亲到底为什么会嫁给我的父亲?一个男人,没钱,也没有什么理想,唯一的爱好就是在镇上东游西荡,打家劫舍。据说我母亲看中我父亲可能是我父亲家庭成分好,三代贫农,我爷爷当时是村里说一不二的人物,虽然他只是个放牛的,但连生产队长都听他的。如此说来,我母亲倒有些攀附的意思。可是,后来没多久成分就不吃香了,随之我爷爷从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变成了一个无足重轻的放牛老头。我母亲是1978年结婚的,那时候,我爷爷应该是强弩之末了吧?难道是我母亲看不清形势,糊里糊涂地嫁了个二流子?要是这样,后来我母亲完全可以离婚的,她年轻时候应该比现在更迷人。当然,可能那时候离婚不像现在这样轻易,尤其女人。但是,她那口碑很差还常常拿她出气的丈夫把离婚当作吃饭一样挂在嘴边,她若是有这个心,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来个弄假成真,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但她绝不松口,把“有我,家就散不了”放在嘴边。大约是为了我和弟弟吧?那在没我们之前呢?我听说我母亲嫁过来两年没怀孕,常常被我父亲说成不生蛋的鸡。而离婚就是从那时候成了他的口头禅。况且,这样的一个丈夫,她居然在生下我之后的五年,又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所以,我大约只能用执拗来形容我的母亲了,她简直是个没有脑子的执拗狂。

我们村里的人说,我父亲结婚后倒还比从前好些,从前除了在镇上东游西荡,赌博喝酒,基本上看不出来他还有什么强项。倒是和我母亲结婚以后,也开始跟着建筑队出去打工了。他因此开始趾高气扬,虽然他带回来的钱总是比别人要少很多,但我母亲已经很满足了。在我父亲用最恶毒的话骂我的母亲,在他拖着我母亲要去离婚的那时候,大都是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些钱,这些钱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怀疑、侮辱甚至打骂他如花似玉的妻子。

对于男女之间的关系,对于他们之间亘古不变的游戏,实际上我在八岁的时候就目睹了全部的过程。因此,也注定了为我以后的人生埋下了定时炸弹。

那时候,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和我弟弟跟母亲睡在一起的。我母亲每晚搂着我弟弟,我在脚头,搂着她的脚。我们通常是这样的,可是,那天晚上,我父亲回来了。当然,我父亲从前也和我们一起睡过觉,我们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们是孩子,早就进入了梦乡。而他们起床后,我们还在梦里。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弟弟会因为睡在他身边的是姐姐而感到奇怪,我母亲就会骗他说,小宝和姐姐妈妈睡一起的。我也以为是这样,父亲回来了,当然就我们仨睡了。我一直觉得我和弟弟妈妈是一伙的,父亲是不一样的。我原是个睡觉敲锣打鼓也不醒的孩子,但是那天,我醒了。

父亲回来的当天,通常家里还是一团和气的,我母亲烧了不少好吃的菜,我和弟弟大快朵颐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睡觉了。

本来我已经睡着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死猪一样的弟弟醒了。我是被弟弟的哭声叫醒的,他一边哭一边叫妈妈。我刚想起身看看怎么回事,就听到我父亲骂我弟弟的声音,嚎什么嚎?日你妈的再嚎把你狗日的丢窗外喂狼去。我被吓住了,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看到弟弟懵懂地坐在床上,仇人一样地看着他的父亲。

那时候,我父亲兴致才起,他一边动作一边吼他儿子,让他去死。可我弟弟那时候才三岁啊,他懂什么呢?除了哭他没有别的办法。本来父亲的吓唬已经起了作用,我弟弟听到狼,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抽泣声。而我的母亲这时候想要哄哄孩子,她说,小宝,来来,到妈妈这里来。别冻着,来,钻被窝,来,快……

我母亲想要把儿子拉进被窝,而我弟弟拉住母亲伸出来的手,想要把母亲从父亲的身子底下拉出来。我听到我母亲对父亲说,你先下来,我哄他一下。

他们,连同装作睡着的我谁也没想到,我父亲啪的一个巴掌甩到了三岁弟弟稚嫩的脸上。我弟弟立即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你疯了?我依稀看到我母亲一把将父亲掀下来,被子被父亲滚落的身体滑到了一边,母亲随即爬起来去抱我弟弟。我惊讶地发现,父亲和母亲居然什么都没穿,连一条短裤都没穿。父亲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他没有再发作,而是撅着光溜溜的屁股爬进了被窝。母亲把弟弟搂在胸前哄着,在钻进被窝之前,我看到她一只沉甸甸的乳房压住了弟弟的半边脸,另一只不断地随着她的身体晃动。

你快点,老子都快睡着了。

你先别动,再动他又醒了。你困了就先睡会儿,明天再来。母亲说。

老子在外面半年,回来操都操不舒服,你个骚货是不是外面有野男人了?

啊哟!我听到母亲惊叫一声,接着说,你神经病啊,疼死了。

你要跟野男人鬼混,疼死你的日子在后面。

行了行了,别瞎说了。小宝睡着了,就快了。

接着,我弟弟被母亲轻轻地移到了我的身边。妮儿妮儿。我听到母亲轻轻叫我的声音,她是对的,我怎么可能还睡着?但我没有答应。

我怕我遭到弟弟的待遇,而且,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假装连地震都不知道。

而此后床上的动静比地震更加激烈,尽管我母亲不断地小声地恳求我父亲轻点轻点,还是让我感到了地动山摇。

我不能准确地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记得我悄悄地把头钻进被窝里想看清楚,但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我听到我父亲一边哼哼一边骂我母亲,你这婊子操起来还真他妈爽,难怪姓肖的那狗日的打你主意。而我的母亲,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反驳父亲,她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真的很疼。我父亲则在不断地恶狠狠地重复低吼着,“操死你我操死你个骚货”。我才八岁,我当然以为父亲一定又在欺侮母亲,难道他把母亲剥光了打?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也是光屁股的?但是,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们可能也不是在打架,也许在做很丢脸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黑暗中我眼睛睁得很大,我在担忧和疑惑中希望弟弟再次醒来。但我三岁的弟弟经过刚才的惊吓,这会儿真把他扔出窗外可能也醒不了了。“地震”在母亲的一声尖叫中慢慢停止,终于,一切安静下来了。

累死老子了,你个骚货。父亲似乎自始至终一直在打母亲,他气喘吁吁。

挺舒服的。母亲说。

我大惊。

你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和姓肖的一天舒服几次?

我母亲说,你真是神经病!人家没老婆?

我父亲说,他老婆没你骚。你个骚货,是男人都想上你。老子明年不出去了,在家看着你。

我母亲说,我哪儿骚了?你是我老公我才骚,跟别人我骚什么?

你这儿骚,还有这儿。

轻点,你个死人。疼死了,啊哟。

你叫?你再叫。我恨不得把你这两块肉割下来。你个骚货,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根骨头不轻?我就不信没男人你能熬住?

母亲没有再回嘴,我听到赶赶咐咐的声音。

穿什么穿?别穿!老子还没摸够呢。

你睡觉吧!别折腾了。我把小宝撒个尿。

母亲拉开了电灯,我赶紧闭上眼睛。她并没有给弟弟把尿,可能只是为了逃脱父亲的纠缠。她爬到我这边,我不敢睁开眼睛,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只是过了一会儿,父亲的鼾声便高高低低地响起。

接着,我听到母亲离开的声音,再接着,灯灭了。

这时候我八岁,我不可能懂男女之事。我只是在黑暗中憋着呼吸,我感觉他们在相互折磨,当然,仍然是我父亲力气比较大,他打她、掐她,他甚至想要割下她的肉来。我明明听到我母亲叫疼,听到她疼得哼叫,但我也听到母亲说舒服!后来,只要父亲回来,我便每晚强迫自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直到他们折腾结束,但我还是弄不懂,我母亲到底是痛苦还是舒服。因为她一直在父亲的谩骂中达到高潮。是的,我母亲是个每次都有高潮的女人。很多年之后,我甚至想,这难道就是她死活不肯离婚的缘故?可是后来,父亲便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木乃伊。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在一个床上睡觉。

我父母奇特的做爱是我对男女关系最早的启蒙,因而,在我渐渐长大之后,我整个的恋爱和青春期都被这种影子和后来更加糟糕的性错觉雾一样地围绕。这是后话。

通常是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我父亲便一遍遍责问我和弟弟,他不在家的时候,有男人来过吗?下午,便是他拉着我母亲要去镇政府办离婚。然后,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来,烧晚饭。我们一家子在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很幸福地享受平时很难得的美味。不时飘出窗外的是母亲的笑声和菜肴的香味。

在此后的几年里,也就是在我父亲没有躺下来之前,这几乎成了他打工回来必定要完成的仪式。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虚十六,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地区卫校。我不大回家了,一来比较远,回家需要路费;二来,我真的不那么愿意回家。我想,不管怎么说,母亲不用供我读书了。我也算是为她着想了。偶尔我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也问个安。一切都挺好,那么,也就这样了。我父亲反正就那样了,虽然我母亲变得繁忙和辛苦,但想起来,我父亲倒也因此不再嚣张了。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躺在床上,怀疑他如花似玉的妻子。后来,他似乎认命了。我回去,他也不再找借口让我监视母亲的行踪了。

而我的弟弟,这时候已经是一个十一岁的三年级学生。他成绩不好,但擅长打架。他曾经将别人的手臂打断而赔了一笔不算小的医疗费。对我母亲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尽管如此,母亲在电话里让我放心,父亲的药一次也没断过。

暑假的时候,我回家了。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现在学生这么多的打工机会,否则我决不回家。我要是不回家多好。

我回家发现村子里有三四户人家盖起了楼房,七八户人家门前铺了水泥场。而我的家,当然还是从前的样子,不过,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而显得宽敞、干净。

我母亲出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发现她越来越瘦了,围裙卡在腰间,腰似乎比我还细。我在前面说过,我母亲是个胸部很大的女人,现在,她那对尤物很明显地挂了下来,不再挺拔而显得无精打采;她的脸色也没有从前好,看起来比我离家的时候老了七八岁,可我才离家一学期。

我父亲躺在床上,他没多大变化。他看到我,眼中有喜悦。他说,她娘,去镇上买些肉和豆腐回来。

我母亲答应了,她让我跟她一起去。可我父亲说,你一个人去,我跟妮说说话。

其实,我跟父亲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在他没有躺下来之前,我总以为,他可能不是我家的人。但是,我父亲在我从卫校回来的第一个暑假,要和我说话。

我母亲欢天喜地地走了,她临走的时候叮嘱我,小宝回来检查他作业。我送她到门外,看着她往镇上的方向越走越远,她曾经婀娜多姿的背影如今明显地看出了岁月的痕迹,除了枯瘦,我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

我母亲走了以后,我父亲让我坐在他床前搁物的方凳上,他真的是想要和我说话的样子,但是,他要说什么呢?

妮儿,你不知道吧,姓肖的死了。我父亲说这句话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洋洋得意。

啊?肖经理死了?我在惊讶之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的母亲。

车祸。当场就死了,尸首都没回村。凶死的,不作兴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父亲便滔滔不绝地把我要问的都回答了。

爸,家里最近还好吧?我岔开了话题,虽然这个话题令我父亲很兴奋。

好!有什么不好的?现在比以前还好,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点?

我点点头,我说,妈老了不少。

她也该老了,人都是这样,到一定年龄说老就老了。你妈过两年也快四十了,再不老,成妖精啦。

小宝呢?

皮啊,皮得不得了。我和你妈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生怕他闯祸。还是你好啊,妮啊,你娘说,你现在不用家里的钱了?

嗯。我们学校每个月都发饭菜票,够吃。

那吃饭以外的钱呢?比如,买车票什么的?

哦,我吃不了那么多,有些同学能吃,我就卖给她们。

她们家都是有钱的吧?

我说,我们班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都是城里姑娘,长得好看,洋气,人也挺好的。

我父亲顿了顿,出乎我意料地问:有你娘好看?

我父亲问这句话的表情是真诚和骄傲的,他并没有指望我回答,他那意思就是,怎么好看也没你娘好看。

那时候,我有一种感动,我父亲也许真的是爱我母亲的!

你娘年轻时候,那才叫好看。老远地我看到她,就觉得有光照着她一样,亮闪亮闪的。

我相信我父亲说的,类似于眼前一亮、一见钟情。就算是半年前,我仍然觉得我母亲风情万种。如果不是后来我亲眼所见,我觉得我父亲简直命太好了,那么个不通情理的人,居然找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又得了这个病,老婆还不离不弃。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和一个终身需要躺在床上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候我弟弟回来了,我弟弟满头大汗却只在房间里待了一分钟。原来还有个孩子在外面等他,那孩子就是肖经理的儿子冬瓜。他们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就有点不大对劲了,他们在门前的场地上互相揪打。等我出来想要阻止弟弟的时候,冬瓜已经被我弟弟骑在身子底下了。

你服不服?我弟弟趾高气扬地骑在冬瓜的身上。

不服,不服。冬瓜虽然身子动不了,但一直昂着头嚷嚷。

不服做我的马,驾……弟弟开心得不得了。

你妈才是马,你妈给菜贩子做马。你妈才是马,你妈给菜贩子做马,还给黄豆爸爸做马,你妈才是马……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把弟弟从冬瓜身上掀下来的了,我只知道我冲了出去,一把拎起了小冬瓜,我把冬瓜拖进了小屋,随后关上了门。

冬瓜被吓哭了。我咬牙切齿地命令他,不许哭!

冬瓜立即就不哭了。冬瓜以前并不怕我的,我只是小宝的姐姐。但这次也许我表情太凶了,在他戛然而止的哭声里,我看到了他的恐惧。

你刚才说什么?我一字一句地问冬瓜。

我,我,我……冬瓜被吓傻了。

你说谁是马?我瞪着冬瓜的眼珠。

不是我说的,我听我妈和黄豆妈妈在我家院子里说的,她们说小宝的妈妈天天被人骑,骑了以后拿人家的钱,不要脸。我听她们说的,她们说,黄豆的爸爸、还有菜贩子都骑小宝的妈……冬瓜为了摆脱我,一边往后退一边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听到的全说了出来。

我弟弟在门外拍门,我刚把门打开,小宝就窜出去了。

我不太知道我在小屋里待了多久,反正,后来母亲回来了。她提了一挂肉和两块豆腐,她说,咦,妮儿,你不是跟你爹唠嗑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老了呀!如果是半年前我一定相信的,但现在,对着这个像过了季节的丝瓜一样枯瘦的女人,我对自己说,不可能!

那时候我已经虚十六了,我还是学医的,我已经知道了男女身体结构的不同。我八岁时候感觉到的黑暗中父母的交合在我后来长大的过程中已经知道了那是正常的,只是我父亲恶毒的谩骂和指责一直让我觉得男女关系其实很可耻。后来,我也渐渐地看过些文艺电影,读过些爱情小说。但对我来说,所有的结局都是一个:媾合!正当的媾合和不正当的媾合。我不喜欢父亲,可是父亲拿来指责母亲的那些词语被我的潜意识完全认同。我是一个稳重、文静,不喜欢打扮得妖艳的女孩。偶尔,我想起母亲嫁衣里的雪花膏瓶儿,会觉得母亲和肖经理也许真的有不正当的关系。我不喜欢父亲,在这些猜测中我也渐渐地觉得母亲可能不是个正派的女人。可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母亲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她真的老了,你看她的额头和嘴角,我甚至已经看到她二十年后的样子了;你看她鬓角的头发,不再乌黑发亮,它们显得灰扑扑的偶尔还有几根已经发白。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小宝嘴里说的那种骚货。不!这不是事实。就算我母亲真的有什么,也最多就是肖经理,那也应该是年轻时侯的事情。一定是冬瓜的妈妈恨我母亲,所以造谣。一个丧失了丈夫的女人,有时候会恶毒地攻击一切她认为看不顺眼的人或者事。她一定像我父亲恨肖经理一样恨我的母亲,尽管我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母亲和肖经理的确有我父亲说的那种肮脏的关系。但是,此刻,我还是希望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关系,总比冬瓜嘴里说出来的要干净很多。我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听信一个孩子信口雌黄。我对自己说,除了肖经理,其他根本不可能。可肖经理死了。

我回来,自然是帮母亲的忙的。可我母亲不要我帮忙,她只让我管好我弟弟,别让他瞎皮,最好利用暑假帮我弟弟把成绩弄上去。我母亲说,不指望他以后做状元,只是别让老师老找她就好,她真没那空两三天跑一次学校。

我母亲依然跟我在家时候一样,从鸡叫忙到鬼叫,只是,她的动作明显没有从前的活力和利索,所以她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劳动和时间。小屋后面的猪羊早就没有了,如今空荡荡地堆着柴和干草。

妈,咱家的猪呢?我问母亲。其他的羊啊兔啊没有就算了,我母亲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但养猪对我家来说是一个不菲的收入,在我父亲没有倒下来之前,我母亲一个人轻轻松松地一年养三四头猪。每年年底的时候,我家那些肥猪都能令我们的年过得比较充裕,除了卖给屠宰场的,自己家过年的肉也有了。我父亲病倒之后,我母亲还是坚持每年养两头猪:一头过年杀了卖肉,另外一头母猪开春下了小猪仔。这些,都是我母亲所说的父亲的药钱。现在我家的猪圈里居然一头猪也没有,这差不多是我记事起就没有过的事情。

你弟弟,比十头猪二十头羊还让我操心啊!我母亲说,我不是被老师叫到学校就是被人家爷娘骂上门。她说,我要有这时间,我还能把牲畜卖了?

我母亲也变得会抱怨了,整个晚餐,我一直在听她抱怨:抱怨菜卖不出好价钱,抱怨菜贩子杀价太多,抱怨最近地里的虫太多,抱怨农药没从前管用,抱怨父亲吃的药越来越贵了。和三四年前相比,似乎我母亲不是同一个人。三四年前,我父亲刚刚倒下,她摇摇晃晃之后站得更稳了,甚至将接下来的日子都算好了,她有着苦中作乐的心理准备,她还能抽出时间去我的学校送新鲜的农产品给食堂的师傅。她一样操心啊,而当现在一切都习以为常的时候,她却似乎越来越扛不住了。她嘴上说,妈就是说说,妮别往心里去,妈习惯了。但是,我真的感觉到她摇摇欲坠了。

妮儿,妈不怪你不回来,妈只是想,能在死前看到妮儿就好。你回来了妈就高兴了。可是,你这么大了,还没成家,妈有些担心。是女人总要结婚要生娃,那才是一个家。有了家,你才有了指望才晓得为什么活着。

我的母亲,她的一生就毁在她为之挣扎的家上,但是她依然执迷不悟地认为没有家的女人不懂为什么活着。

妈,现在不结婚的女人很多,自己有钱,也不要依靠男人,也不会受男人的气,人家过得才好呢。

妮儿啊,可是妈总认为,人不能光顾自己好啊!你身边的人,他们都要好,你才会好啊!

我嚎啕大哭,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害了她的到底是善良还是愚昧。

妈,你说得对。咱不丢脸,明天我就带您去我们医院看病,我们那条件好,您一定能看好的。

我想扶她躺下,可是她不肯。她坚持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有了一些红晕。

妮儿,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妈求你件事儿,你一定要答应妈。

我点点头。我说,妈,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你爹死的时候,我看到你爹的边上还留着我的位置。可是,妮儿,不是我不想再伺候你爹了,是我实在欠肖经理太多债了,我这辈子没欠过别人一毛钱,那些照顾我的借我钱的我都用身子还了,但我欠肖经理的,我欠得太多了。我要是不还,我死了就是在你爹身边也不安生的。我当然也不能葬到人家的坟地上去,我就是想啊,妮儿,等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撒到肖经理出事的那条河里。他就死在那条河里,我听人说,凶死的人,阎王不收魂,就只能在那里飘来荡去。我去过好几回了,每回都听到他叫我名儿,我听他叫我过去呢。这辈子我在世的日子都给了你爹了,我死了,你们让我去跟他说说话吧。妮儿,你能回来妈就知道你原谅妈了,你就再原谅妈一次,你说服你弟弟,把妈的骨灰撒在那条河里。妈不能到死都欠着人的债!妮儿,别哭。妈现在心里比什么时候都踏实。妮儿,来,妈累了,扶妈躺下。妈该累了,妈要去和他说说话,听他唱唱戏,妈不是去还债,妈要去享福了。

一双枯瘦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而我,除了泪如雨下,说不出任何话来。

当我弟弟来叫我吃饭的时候,我母亲的手已经渐渐地凉了,但是她的脸上很安详。我细细地端详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除了皱纹,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弟弟始终不同意将骨灰撒在河里。他说,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我当然不敢说母亲要去陪肖经理,我只说母亲喜欢那条河。可弟弟说那是母亲临死前说的胡话。所以,不管我怎么说,我母亲的骨灰依然埋葬到了留给她的位置——我父亲的边上。

这是我想起来就痛心的地方,于是,有一天,我终于决定,写一写我这个一辈子都不如意的母亲,写一写她曾经的和未来的花样年华。

再说说我自己吧。说起来有些奇怪,我母亲死后,我的“洁癖”慢慢地好起来了。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神去看那些我曾经以为都很肮脏的男人;我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容,我被我们医院的男医生认为越来越好看了,他们毫无例外地怀疑我真正恋爱了。恋爱这个词让我想起了那个中学语文老师,在我的回忆中一切竟然都是那么温馨和美丽。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他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向我道歉说自己太鲁莽。那时候,我穿着睡衣在我们宿舍楼下接受他的道歉,但是有点冷。他要脱下外衣,我摇摇头说,不要,你也冷。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地将头靠近了他敞开的怀里……

我很后怕,如果没有等我回到家,我母亲就死了。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哪里?

妈,你这半年老多了,是不是身体有啥毛病?我问她。

老?妈都快四十了,能不老吗?能有啥毛病?别自个吓自个。

你觉得全身有没有什么地方不省心的,老疼啥的?

没有!我哪有空疼啊,我要是不好了,这家怎么办?妮啊,我可不能不好。我起码还得再等上个十几二十年,那时候你弟弟也不要我烦了,你更不要我烦了。你爸爸,估计也躺那躺腻了。那时候,我不好就不好了,现在还早着呢。

妈,那时候你最多才六十啊,还才开始享福呢。我和我弟弟还等着孝敬你呢,说这话?真是。

其实,我本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是,我母亲的话真的让我难过了。

妮啊,妈也盼着你们大了,真有出息了,你爹吃药的钱就不担心了。那妈就不种菜了,也不起早摸黑了。妈还有盼头呢,还盼着过两天好日子呢,你放心好了,妈身体没事儿。妈就是说说,妮儿难得回来,想跟妮儿说说话。

我的母亲,此刻她才三十八岁。三十八岁的女人在农村的确应该不年轻了,她们脸上有刀刻一样的皱纹,但她们精力充沛、身体健壮、常常把粗野的玩笑挂在嘴上。而我的母亲,她似乎昨日还是开得正艳的秋菊,今日便七零八落了。不仅仅是外表,连精神都是一样地令人感到正在枯萎。

妈,我听爸说肖经理,死了。

我决定冒险试试看,我想看看我母亲的反应。今晚,她跟我聊了那么多,唯独没有聊到这个话题。

嗯。死了。母亲的回答像死了一只鸡那样简单,并且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她显然并不想跟我聊这个话题。而且,她似乎突然不想再跟我说话了,她让我去看看我爸爸现在是不是要水喝,还让我去检查小宝的作业。

我说,妈,我来洗碗,你去歇会儿。

不用,洗碗就是妈的休息。

妈,我洗完了再检查小宝的作业。你去看爸要不要喝水,我来洗碗。

叫你去干嘛你就去干嘛,你还嫌我不够烦吗?我那一向脾气温顺的母亲突然大声地呵斥我,她命令我马上出去。

我出去了,我像上次一样,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我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第二天,当母亲出去之后,我找到了箱子底下那件大红色的嫁衣,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绿色的雪花膏瓶呢?我把那只木箱里外都翻了一遍,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求证什么,因为我什么也没求证到。

我的母亲,似乎她是因为我刚回来所以想和我多说些话,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像从前一样不停地忙活,她的抱怨只在那天晚上。她对父亲的照料依然是无微不至的,喝水喂饭大小便、翻身按摩敲腿脚。只要她有空,一定是自己做。

我母亲的一天基本上是这样:早晨四点左右起床,去地里摘下新鲜的菜;差不多到五点的时候赶紧蹬着三轮车往镇东边的批发市场赶;把菜卖出去到家大概七点多,做早饭、伺候我爹洗漱吃早饭,杂七杂八地忙一会儿了,就该做午饭了;午饭后伺候我父亲睡午觉之后立刻就下地干活;中途两三次回来伺候我父亲喝水拉尿;晚饭之后把家里收拾干净了给我父亲擦洗按摩一个多小时,我父亲睡了,她会松口气开始干些自己的事情,比如纳鞋底打毛衣缝补衣裤。对她来说,这些事情都是休息,因为可以坐着干。我上面所说的这些事情还不包括对我弟弟的照顾。

因为我回来了,我可以帮着照顾弟弟、煮饭洗碗、在她下地的时候伺候父亲。所以,我母亲明显地感觉时间多起来了。她在我回来的第二个星期,决定利用晚饭后的时间,为我和弟弟一人打了件毛衣。她先是拆了旧毛衣,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晒直原先的痕迹,然后,让我帮着她绕成团。那不是冬天,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把家里的桌凳搬出来坐在星空下摇着蒲扇乘凉,只有我母亲抱着毛衣,连看着她的人都觉得热。

妈,你别打了,还早呢。

有空的时候不做,你走了我想做也做不了了。

大不了冬天不穿毛衣,你看你那汗。

这会儿热,你不穿,腊月里你光穿件空壳子棉袄灌风。她嘴里说着,手里并不停下来。眼见着她额上的鼻子上的汗快要掉下来了,她才会腾出一只手来,一拉一甩,那汗,能听得见落地的声音。

她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便为我和弟弟打好了过冬的毛衣。我以为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可以像人家一样在晚饭后摇摇扇子拍拍蚊子,把夜晚当作白天的休闲。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夏天的夜晚是我们村里的一道风景。当太阳落了山,家家便会在自家的门前一遍遍地洒凉水降温,炊烟升起的同时,每家门前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八仙桌和条凳。大部分时候大部分人家的晚饭主食都是炒米茶就着自家腌的雪里蕻。炒米茶是将米炒熟再放水煮成茶一样的粥。汤爽口、米酥香。可能不是很抗饿,但接下来又不用出力气干活,要什么紧?也有人家,可能正好家里来了亲戚,便摊一锅喷香的韭菜饼,引得嘴馋的孩子在那家门前转来转去。运气好嘴巴甜的能分到一小块,便得了压岁钱一样地跑回去告诉大人,在谁谁家吃韭菜饼了,可香。少不得晚饭后大人要过去感谢一两句。本来是过去感谢的,三句两句的便在人家门前的条凳上坐下了。说庄稼、说收成、说镇上的新闻,甚至也说到了某个地方的落榜的男娃迷上了女鬼……一个晚上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样的夜晚,对我母亲来说,已经久违了。我们家门前,在我父亲病倒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纳凉的夏夜。我父亲的蚊帐里有一个那时候的乡下并不常用的小电风扇,开关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我的母亲,我说过,她没有停下来的时间,所以,几乎整个夏天,在她洗澡睡觉之前,身上都是湿漉漉的。等到我母亲洗澡的时候,连狗都睡着了,通常我母亲就那样站在小屋门口,用两盆冷水,从头到脚地冲下去,囫囵地擦干,便踢踢踏踏地睡觉了。而从前,我家有个桐油的大木盆,她晚饭后洗了碗便烧一大锅开水,她往木盆里加热水的时候不断地试温,不能太热也不能冷,我弟弟比我的洗澡水要凉一些。其实我嫌烫,可我母亲说,女孩不能贪凉,以后会肚子疼。我记忆中的每个夏天的夜晚,弟弟和我洗完澡后要么躺在八仙桌上,要么躺在凉床上。母亲常常在小屋里洗澡还不忘让我帮弟弟拍打蚊子,我和弟弟童年的每个夏天几乎都是在母亲蒲扇的习习凉风和拍拍打打中睡去,然后被抱进屋。

我的父亲呢,那时候他在哪里?他肯定不会好好地在家里,他要么在哪家人多的门前吹牛,如果月亮很好,他可能在东头生产队的场上赤着膊打麻将。锅里,母亲必然留给他足够的热水。

我父亲,且不去说他。还是说说我的母亲。我在我母亲将我和弟弟的毛衣打好之后,劝说她晚上可以歇一歇,乘乘凉。至少我在家,帮她干掉了很多事情。我跟她说,我回家就是希望她休息,天太热,出太多的汗会中暑。

她答应了,她答应我,晚上父亲睡觉之后和我在门前纳凉,我为了让她答应,我说我要跟她谈谈我们学校里的事情,好多好玩的事情。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二天她卖菜回来不久又出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拉了满满一三轮车的硬纸板和一捆捆的纸条回来。她决定,在这个夏天,利用晚上的时间,先糊五千个纸盒。糊一个纸盒的工钱是五分。她说她算过了,我在家大概还有四十多天,也就是说她每个晚上如果能糊一百个纸盒,这四十多天,完全可以糊好五千个纸盒。她说她本来想领一万个回来,可是人家说糊纸盒没那么容易,让她先领一半回来。你不知道那天她多开心,好像天上掉下来一笔钱一样。那天晚上,她从七点钟到夜里十二点半,居然真的糊了一百个。她很开心,她说慢慢地会熟练起来,那么一定不是这个数目。第二天开始,我想去帮她糊纸盒,可是她不让,她说,妈一个人可以,屋子里恁热,蚊子又多,你去外面凉快。明天白天有空你在树阴下帮妈糊几个。

小屋里的确很热,我母亲穿着长裤长袖抵御蚊子的干扰,她脸上带着笑容和我说话。尽管她眼睛一直看着手中的纸盒,但是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希望,她似乎因为这个希望又变得神采奕奕了。

我这样的母亲,她怎么可能是冬瓜娘嘴里那种女人?一个女人,她若知道身体可以挣钱,她怎么肯这样千辛万苦地活着?一个女人,她若是有了野心,怎么能这样牛一样地肩负着这个家里所有的重担?我那如花似玉的母亲,我多么希望那时候她有些野心,那么,现在想起来,我会欣慰,为她也为我自己。我现在想到的这些,那时候我想不到。我要是想到,我不会在这里写这些。我一向是个自私的人,现在也是。我也许并不是在赞美我的母亲,我只是想告诉自己我不是我表现的那么自私,我的字里行间不是仍旧挤满了辩解和理由吗?

如果我的反省仍旧掩盖不了我的恶毒,那么,我就是恶毒的。

冬瓜嘴里的流言一直没有从我的心中抹去。

有一天,躺在床上的父亲突然问我,妮儿,这么好的事情是谁介绍给你娘的?

我知道我父亲说的是糊纸盒这件事情,这些天我父亲突然间变得脾气很不好,常常对母亲的伺候横挑鼻子竖挑眼。

什么时候了,还不煮饭?你个老娘们连个夜壶都洗不干净?想臊死我。有一天我在小屋里听到父亲很大声地说,又被哪个野汉子勾魂了?

我对我父亲说,是她自己去纸盒厂争取的吧。

我父亲说,屁。她又不是厂里的工人,人家无缘无故给她这个好处。一个纸盒五分钱,谁不想做?两个月做一万个五百块钱呢,能抵得上一年养两三头猪了。这么好的事情,人家会主动给她?

我说,爹,那不正好贴补贴补,我不在家妈又没空养猪。

养几头猪能花多少工夫?你妈不想养猪是因为姓肖的狗日的死了。

于是,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母亲并不是因为我弟弟太顽皮而没空再照顾猪。而是六月里,我们家那三头猪,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因为屋顶塌陷漏雨而全部被雷劈死。对我母亲来说,这简直是祸从天降、雪上加霜。她哭得呼天喊地,我父亲在床上唉声叹气。后来,肖经理来了,肖经理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和村长一起来的,村长说村里会尽快想办法修缮猪圈。但我的母亲等不及他们讨论,对她来说,没有猪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不知道她会啥时候再也拿不出给丈夫买药的钱。她私底下请肖经理帮忙加紧这件事情,肖经理理所当然地要帮我妈的忙。那天下着毛毛细雨,肖经理开着供销社的货车去县城了。他跟供销社说是去县城进点劳保用品,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帮我母亲去城东砖瓦厂拉点砖瓦回来。当然,我母亲是知道的。而肖经理的车祸是在去县城的途中发生的,那时候车还是空的,在一个下坡的桥下为了避让迎面而来的摩托迅速打方向盘的时候,车轮打滑,没控制住掉河里去了。本来只有我母亲知道他为什么去城里。但是因为我父亲在我母亲面前不断地幸灾乐祸肖经理的死,我母亲为了阻止他才告诉他这件事情。我父亲说,姓肖的狗日的没安好心,活该被车撞死。你说你娘她不养猪是为了什么?姓肖的狗日的死了,你娘连猪都不养了,我说了多少次了,她死活不肯养。她跟我说什么,她说她再养猪就被雷劈死。

我对我父亲说,可是肖经理死了。

我父亲说,是,肖经理是死了。可你娘成天在外面我也撵不上她,她要有个三心二意的,我也不知道。你看,你自己看看,没有人帮她,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轮到她?

我说,爹,我娘老了。

我父亲说,你小,你不懂,这种事情跟老少没多少关系。妮儿,你帮爹一个忙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其实我不喜欢他。我现在想起来,我似乎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父亲。但是,我居然答应他,帮他监视我的母亲。如果说从前是被利用的,是无意识的,那么,这次,我肯定是理智的,是自愿的。因为,我脑海里总是响着惊慌失措的冬瓜那些语无伦次的话。我是不是想要找出让自己安心的证据?

首先,我一连两天悄悄地跟踪我母亲去镇上卖菜,那时候天还没亮,我幽灵一样跟着肩挑两大箩筐蔬菜的母亲,我是跟着她的脚步声走的。我母亲有时候会停下来,也许是休息,也许是觉察到了我的动静。她当然不会想到是我,但是她显然有些疑惑。快到镇上大桥的时候,我便停下了脚步,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交易市场就在桥下,我能远远地看到母亲的行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那里黑压压的人和车,也能听到嘈杂声,我母亲就是常年在这里开始她每天的工作。她先把担子放在路边,占了一个摊位,接着便会有人走向她,他们可能在商讨价格,后来那个人走了,显然没能成交。先后有四个人在我母亲的摊位前来了又走了。第五个人来的时候,我看到我母亲站起来了。她似乎认识那个人?果然,他们成交了。那人把我母亲的菜全部倒进他的三轮车里,走了。他们也就是仅仅认识吧?我母亲开始收拾空了的箩筐,准备回家了。

第二天,还是那个人买了我母亲的菜,所不同的是,那个男人后来又回头了。他回头跟我母亲说了几句话,我母亲便挑着担子跟着他走到了桥边上一个小砖屋的旁边。我看到我母亲把担子放在门口,跟着他走进了屋里。我的心就在这时候狂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跑过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就在我咬牙切齿地用冬瓜的话骂我母亲的时候,我母亲从小屋里出来了,手里多了一袋东西。她只不过进去三分钟左右。她把那袋东西放进箩筐,又跟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向家的方向走了。

这两天我都装作特别爱睡觉,在她回来之前抢先一步重新躺回床上。要不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连续两天不做早饭。母亲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她问我是不是身上脏了?这么累。她怎么会知道,脏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心。

在她去厨房的时候,我跳下床,检查了箩筐,发现里面不过是一个装着两只苹果的塑料袋。

早饭的时候,我母亲说,这两天见鬼了,总觉得后面有啥东西跟着,真跟鬼一样,天一亮就不见了。

我父亲口中嚼着苹果,略有些慌张地看了我一眼,我则若无其事地说,妈,你说得怪吓人的。快别自个吓自个。

我也吓死了,以前从没过,明儿我带把手电筒。

我把结果告诉父亲,可我的父亲还是不大相信我妈什么事都没有。他坚信,那个买她菜给她苹果的男人非常可疑。

你看到那人样子没有?他问我。

我说太远了,看不大清楚。

像不像姓肖的那狗日的?

啊?肖经理不是死了吗?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父亲会有这样的疑问。

哼,谁知道,兴许没死。听人说姓肖的狗日的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眼睛鼻子都认不出来了。说不定就没死,俩奸夫淫妇等机会私奔呢。

我真的被吓住了,我看着父亲仇恨的眼睛,很多年之后这个眼神一直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消失。那是一种真正的病人膏肓的眼神!但是,我呢?我是健康的啊,我没有病,我还是我们乡唯一一个考上不交钱中专的高才生。我亲眼看到我的母亲牛马一样地劳作,我却像个狐疑的狼一样远远地窥视着她。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父亲接下来交给我的一项任务是和母亲一起去纸盒厂送纸盒,他的意思是顺便看看是谁在关照我的母亲?是不是我在批发市场看到的那个男人。他对我说,如果是同一个人,你娘一定做了不要脸的事情了。

的确有个男人自始至终负责接待我母亲的工作,我母亲让我叫他姚大大,但他们看起来好像并不很熟悉,按部就班地清点、下货,接着,他又带我母亲去领取了糊纸盒的硬纸板和纸条。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我父亲显然还是不相信,他让我仔细回忆下,是不是在批发市场和在纸盒厂看到的两个人有点像?我说我真的没看清楚批发市场的人样子,天蒙蒙亮,我那么远,根本看不清楚。

好吧。我父亲想了想,对我说,妮儿,明天早晨你再去一趟批发市场,你现在认识那地儿了,你不要跟着她,你比她迟半小时左右出发。你走得比她快,我想想,我父亲皱着眉头,算计了一会儿,说,应该她到不久你就到了。这样,她也察觉不到,不会怀疑。你呢,就从另外一边走近一点看。

妈没事儿,真没事儿,你到底怎么啦?你烦不烦?我突然发作起来,此刻,我是如此地厌恶他。后来,当我长大了以后,我知道,我发火更是厌恶我自己。

妮儿,你再去一次,就一次,你帮爹这个忙,爹求你了!你看在爹是个可怜的活死人份上。你娘年轻时候就招人,招男人,那时候我没瘫,我还能管得住。要不,姓肖的那死鬼早得手了。她如今,你想想,妮儿,她要是外面没人,她就卖那么点菜,最多够咱家的嘴,你弟弟还要钱上学,哪来的钱给我买药?我那药又不是便宜药,我想来想去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并不因为他的活着而感激,恰恰因为活着而怀疑我的母亲。

那要是妈真外面有人呢?我因为心烦,突然这样问他。

他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住了。他愣了一会儿,说,要是真有人,我他妈的我就没啥好内疚的,我心安理得地让她伺候我。我这福气是我做王八挣来的。

这就是我父亲!

我当然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但他毕竟是我父亲,为了让他不那么烦躁,第二天我告诉他我去了批发市场,我还说这次妈把菜卖给了另外一个人,不是上次那个。

你妈,你是说你妈外面有两个人?我确信,那时候我父亲就已经疯了。不过,再往前想,我父亲的这一生正常过吗?

我心平气和地对我父亲说,不是,就一批发她菜的人,我在不远的地方,还听到他们讨价还价来着。

你看清了不是上次那个?

肯定不是。个儿明显都不一样,比上次那人矮一头呢,跟我妈差不多高。这次没见那人。妈卖了菜就回了,也没去别处。

因为是假的,我说得这样心平气和?

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消我父亲的疑虑,但是我的疑虑的确没有消去,而且越来越深。那个暑假,我自发地不定期地在此后的日子里跟踪我母亲七八次,我没有发现什么。没有发现什么能让我安心一段时间,但好景不长,我的疑心总是又会回来,让我再次寻找机会跟踪。这些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父亲。

终于,这个暑假快要结束了,多么漫长的暑假。我决定提前一星期回校,我实在受不了我自己,我对他们说这是学校规定的。

而事情,就发生在我即将返校的两天前。

我们那个村子,不是常有生人来的。所以,就算是哪家的亲戚,差不多也是面熟的。那天下午,我在门前的河边洗衣服,我已经洗好了,正要上台阶回家晾衣服。我们那每家门前都有个码头,用来盥洗。码头是有许多台阶的,台阶的两边长着很多灌木丛,如果你不注意,是不会看到台阶下面的人的。我转身要上台阶的时候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在我家门口张望,然后我看到我母亲从小屋里出来了,那个人也看到我母亲了,他向我母亲的方向走去。我母亲示意他进屋,但自己并没有进屋,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走进家门。我知道她是进去看我在不在的,为了不让她看见,我又下了几级台阶。我看到她片刻后从大门里出来,走向了小屋,而且,她掩上了门。

我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同时,被证实的那种羞辱产生的快感抓住了我。我一步步地悄悄地上了台阶,我十六岁,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捉奸,对象竟是我的母亲。整个暑假,我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吗?

我快速地悄悄地贴近了小屋,我听到了下面的交谈。

女: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欠下的以后会还你。

男: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欠不欠的多难听,你自己想想你多久没去我那了?

女:之前我跟你说过的,丫头放假我不那么方便了就。

男:你就是找借口,你想来能花多长时间?你这个女的真没良心,你想想你要我做什么我不帮你?

女:我也没白让你帮,你自己不是也说去城里公园找野鸡都比我贵吗?

男:你这个人坏话倒是记得住,老子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也没见你记住。

女:我好坏都记住的。要不是,哪会让你这么便宜?

男:你记住欠了我多少回了吗?要不是实在鸟淡老子也不会跑这来。

女:你来也没用,反正今天肯定不行,你赶快走,回头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男:外面太阳这么毒,哪里有个死人影子?你算算多少天了?老子要不是憋不住了,也不会大热天来找你。来,你快点,老子完事了马上就走。

女:不行,今天肯定不行。要是我丫头回来看到不得了。

男:看到就看到吧。

我听到那个男人压抑的粗野的笑声:你还怕人看到?去年清明大清早的,还下雨,在荒地里……你屁股上全是泥,你还说反正都这样了,还怕个熊。

女:人家看到不碍事,我家里人看到不行。

男:有你磨蹭的工夫早完事了,我不相信这么长时间你就不想我。来来,快点……

女:你别逼我。我丫头后天上学去我就去你那,现在不行。

男:后天?后天再说后天的话。反正你欠了不少次了。

女:……

男:你你你,你干吗?动刀?你敢动刀?

女:我跟你说不行,我起码不能在我丫头面前丢脸。你要是再逼我别怪我不客气,你晓得的,我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男:好好好,把刀放下。你把刀放下说话。

女:你出去,现在就出去。

男:你这个女的,发神经了?那你记好了,后天吃晚饭前到我那,要不我再来。

我飞速地跑到墙角边,几乎与此同时,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男人退了出来,他被门槛绊了下,差点仰面跌倒,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他长着一张无比猥琐的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当我母亲出来看到我的时候,我似乎正好提着一篮子衣服从码头上来。

妮儿,你一直在河边洗衣服?我看到母亲的眼神,她强作镇定。

我说,嗯。然后,突然间,我的胃强烈地痉挛起来,我紧闭着我的嘴,我相信我咽下了肮脏的呕吐物。

我在我该回校的那天把日子临时推后了一天,我说,妈,今天我不走了。

为什么?我妈的惊讶在我的意料之中,她又加了句:去迟了不会被老师骂?

我说,估计我在家今晚你能完成剩下的纸盒,明儿我回去,顺便帮你一起送纸盒。学校里这两三天都是开学,没事儿。

如果母亲再坚持让我回校,我不知道会不会揭露出她的本意。但是,她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下午的时候,她把糊好的纸盒装进小三轮车,她说,我去趟纸盒厂,再拿点料回来。

我说,别去了,我不在家你没空弄这个东西了。

她说,就是不睡觉我也不能把这挣钱的机会浪费掉,你不在家我少拿点。

她始终不看我的眼睛,但是态度很坚决。

我想说我跟她一起去,我也想悄悄地跟在她后面,但是,只要一想到我将会看到什么,我便会有恶心到呕吐的感觉。

我母亲回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她的确比平时回来得稍许晚些,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将那些纸板和纸条一一地归类。而我,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我在等她回来。

不是说明天走吗?妮儿。她捋捋因为汗水贴在脸上的头发,眼睛里已经早就没有了昨天这个时候的不安。

还是早点好。我说。

那,好吧。你啥时回来?母亲一边问我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了什么,塞进我的手里。

我被烫着一样缩回了手。

孩子,这是钱。没多少,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学校有补助,也有奖学金,帮了妈大忙。

我说,够用。真不要。

我怎么会要她卖身来的钱?

然后,我走了。我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父亲,我烦透了他。我刚走出村子,泪水便滚滚而下。

可能你不相信,那年离开家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一直到母亲离世。我父亲早在我母亲五年前去世,我没有回去,因为我被派往某医学院进修半年。当然这不是理由,我知道我父亲死了,是我弟弟费尽周折找到我的,他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爹走了!我呢,我当然知道是他死了,他自从那个正月,就再也没有下过床,天知道,那一刻,我没有丝毫悲伤的感觉,我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口气,对我弟弟说,我没空回去!到底有什么事情比死了父亲更加重要?没有!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甚至想:他早该死了。我弟弟很震惊我的反应,他以为我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爹死了,是爹死了。

我没有回去。我弟弟临走的时候说,姐,你心肠咋这么硬?

是,我坚硬如冰!那年我二十三岁了,我有个如花似玉的母亲,我自然也丑不到哪儿去。我对众多的示爱者一视同仁:冷若冰霜。除了病人,我对任何男人都没什么好感,尤其是想要靠近我的男人。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所做的一切背后不过就是一个目的。我可不想欠他们的。甚至,他们坐过的凳子我都是轻轻地掸拂干净才会坐下。我不是做作,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们脏。

我独来独往于病房和宿舍之间,除此之外,我哪儿也不去。所以,我工作非常出色,每次考核都是名列前茅,我对业务的熟悉远在那些刚刚进来的医生之上。我在二十五岁那年已经成为了副护士长的人选。

虽然我不理睬那些明表暗示的追求者,但是,我无法躲开周围同事的关心。尤其是我们护士长,她对我说,你再不找,人家会骂我的。我们护士长人不错,一直对我很好,为了不让她为难,我答应她帮我介绍对象。

她先后帮我介绍了两个男孩,都是见面不超过三次就没戏了,他们给她的理由是一样的:冷美人起码是个女人,她就跟石头一样。

护士长对我说,这些小伙子不懂,现在的姑娘哪有你这么本分又有本事的。你别着急啊,我一定给你找个比他们都好的。

事实上,她不知道,并不是他们的错。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正式踏进了剩女的行列。这中间也有过让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一个中学老师,儒雅、斯文。他差点颠覆了我对男人挥之不去的厌恶。我们一起吃过饭喝过茶,我们还一起看了场电影。电影散场之后,他像电影里的男人一样细心地为我披上了他的外套,打车送我回家。在楼下看着我的灯亮起后才离开。他给了我一种纯正的温暖的感觉。如果一直就这样,可能我也会有被融化的一天吧?但是所有的男人都等不及女人慢慢地融化。当他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感到呼吸困难了;当他开始吻我脖颈的时候,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部竖起;当他的手向下移动试图突破我的腰围的时候,我的胃强烈地痉挛起来,恶心的感觉如此强烈而熟悉地袭击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猛地推开他,拔腿就跑。我并不讨厌那个男人,但是,我讨厌所有男女间亲昵的举止。太脏!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可能算作恋爱的经历。

我曾经怀疑我是同性恋,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基本上都显示对异性的身体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那么,我喜欢同性吗?显然也不是。我也不特别喜欢任何一个女性,更无法想象两个女人间的亲昵。总之,任何的亲昵行为都会让我感到生理上的不快。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们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性格古怪的美女。我自己知道,我应该有一个家了。但是,家,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字在我的记忆中却没有丝毫的向往。

就在我二十八岁的这一年,我弟弟再一次找到了我,他比以前高、也比五年前黑,怎么看,都不是个孩子了。他,二十二岁了?这是我弟弟!他在我父亲死后没来看过我,当然,我也没关心过他。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弟弟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我父亲死的时候他应该是高中了,而现在,他在哪里?考上大学没?结婚了吗?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我成熟了,或者是冷漠太久了,也许是这么多年来他是我看到的唯一的亲人。我不像五年前那么无动于衷了,我拉着他的手,颇有些激动地说,你真的是小宝,怎么长这么高了?

我弟弟看到我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为我的激动而激动,他冷静地把我的手挣开,说,我是来告诉你,妈病得很重,她想要见你。

他显然还记得我父亲死后我的冷漠,他并没有对我抱有幻想,他强调说只是因为娘想见我。他大约准备完成这个任务就回家的。所以,我的紧张和慌张让他有些狐疑。

我紧紧地掐着他的胳膊问:妈病了?什么病?要紧吗?啊?快说啊,你说啊。

刚才还很冷静的弟弟在片刻的不解之后,眼睛红了,他说,去县医院看过了,说别治了,回来想吃啥吃啥,没多久了。

于是,我当天就跟着弟弟回到了阔别太久的家。

我的妈啊,我那野花一般鲜艳野草一般坚韧的妈,她怎么会快要死了?在那么多孤独的夜晚,我不是没有想过她。我想没有了我父亲的折磨,她现在应该比从前好;我想她还不到五十,她重新把自己收拾收拾也算是风韵犹存吧,应该还能够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她那么喜欢男女之间的事情,当然还是要再找个男人的,那么她再也不会理睬那个猪一样的在野地里和她苟合的男人。我还想,如果有一天我见到她她还认识我吗?她是不是又做了别人的母亲?我是笑着叫她妈还是若无其事地离开?我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她就要死了。

汽车行驶在我已经陌生的马路上,一路上我坐在窗口都看不清外面的风景,泪水一阵阵地涌上来。

我终于回到了十六岁就离开的家,如今我已经二十八岁。

是妮儿回来了吗?我刚到门口,便听到她的叫声,充满着希望,那并不像一个病人的声音。只是当我一步跨到她面前的时候,才看到她如同秋风里即将离树的枯叶一样不可挽回。我看到,我的母亲躺在我父亲曾经躺了一辈子的那张大床上,她像一张纸一样平铺在床上,因为太瘦几乎看不到被单的起伏。

妈……我伏倒在她的身上,放声大哭。

妮儿回来了,妮儿,你回来了?你真回来了?你回来娘会好起来的,娘会好起来的。妮儿,别哭了,来,别哭了,让我看看你,看看妮儿。

我抬起脸,朦胧的泪光中我分明看到的还是那一张曾经闭花羞月的脸。她在笑,她说,妮儿好看,娘老了,妮儿真好看。

我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我说,妈,等你好起来了,去我那儿,我带你去我那儿。我们医院,能看好你的病,真能!

这时候我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扭转头四处张望。

你找什么?妈。我问她。

我女婿呢?还有外孙,他们没来?母亲显得有些失望。

我本来想说他们在家等她,但是我弟弟抢在我前面说,我姐还没对象呢。

啥?我明显地感到我母亲想要坐起来,她太激动了,但是她没有足够的力气,她叹了口气,说,妮儿,你都二十八了,咋还不成家呢?

妈,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我找到肯定带回来给你看的。

妮儿,你这么大了还没成家,你不找个靠得住的人,我死了也不放心啊。

这时候一个姑娘走进了屋子,她问我弟弟晚上做点什么。我弟弟有些抱歉地对我说,姐,这是我媳妇。刚结婚俩月,没通知你怕你忙,你别不高兴。

小宝,你姐不会不高兴的,她小时候最疼你了,你爸躺着,我没空管你,都是你姐管着带着你,你又皮。后来你姐姐上学了,就没办法了。

我母亲躺在床上,她怕我难过,先替我辩解了。

我说,妈,我知道。小宝怪我,爸死我没回来……

都过去好多年的事情了,孩子。小宝,你先出去帮琴儿做晚饭,我跟妮儿唠唠,多少年没跟我的妮儿唠唠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坐回了床前的那张凳子上。可是我母亲对我说,妮儿,你去把门关了,我们娘俩好好唠唠,再不唠,就来不及了。

妮儿,你回来了,妈就安心了。妈怕你不回来,你不回来,妈死了也闭不上眼,妈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妈知道你为什么那次走了以后就再不回来了,妈知道为什么。

这一刻,开始要和我唠嗑的母亲突然间似乎有了精神,她要我扶她坐起来,把枕头靠在身后。她说,这样说话头脑清醒。下面的话,大都是我母亲的原话,最多是因为乡音没法翻译所以我变换了词语。如果你听起来比较文绉绉,也不要怀疑是否是我母亲的原话。我的母亲,她也曾怀着杜丽娘的梦想,只是错过了柳梦梅。

妮儿,妈知道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妈知道,你没有在洗衣裳,你听到了妈说的话。妈不想让你听到,但是,老天要让你听到。

妈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老天总是捉弄妈。

妈这一辈子,就想做个好女人,守住一个家,和你爹一起养儿育女,老了,带带孙儿孙女,晒晒太阳享享福。你爹有不好的地方,但他喜欢妈,他哪里是要跟妈离婚,他就是怕妈变了心,他变着法子来试探妈。脾气不好,妈能忍,谁知道,半路上瘫了。他走不动了,走不了了。一开始,妈觉得像个噩梦,妈多希望就是个梦。但不是啊!从前他游手好闲,妈不在意;他羞辱妈,妈也不在意。毕竟是一家人,说说就过去了。可这次,过不去了!妈一个人,背一个家,还好,但是,你爹比一个家还重,重得多!我一个人养猪种菜累是累,一家子也能管下来,没有关系。但是,你爹要吃药,医生说你爹那药不能停。妮儿,你还记得肖经理吗?那阵子,要不是他,妈早就撑不下去了。来,把妈再往上托一托。

你也知道,在你爹没瘫之前,你爹就怀疑肖经理,三天两头说他跟妈有事,老拿这事儿要跟妈离婚。你爹这一辈子就没清楚过,我要是跟肖经理有事儿,我咋还能硬是不愿意离呢?我眼馋你爹啥?他没瘫之前就爱玩,不顾家,有个事找人商量都找不到。我也就是让肖经理帮帮忙!妮儿,我知道你也怀疑我跟肖经理有事儿,妈知道你动过了妈的衣服,你想要那雪花膏瓶儿来试探妈,妈都知道。妮儿啊,妈跟你说句实话,要是没跟你爹结婚,没有你和小宝,要是肖经理也没结婚,妈在你爹和肖经理之间一定选肖经理,人家靠得住啊!不是你爹瘫下来之后,之前就是这样,我有啥难处找肖经理准能解决,找你爹麻烦会更多。肖经理是给妈买过一瓶雪花膏,他还说,大妹子皮肤好,要保养保养。你爹说过这话吗?没有。你爹就知道,我这张脸让他不放心,不放心就找碴。妈也知道他是喜欢妈所以试探妈,所以就由得他三番五次地胡闹。你爹让我发誓,我就发誓,我说有的话我不得好死。可你爹不答应,他要我拿肖经理发誓,我想反正也没啥,就发了,每次你爹一闹,我就说,要是我有啥对不起你的地方就让肖建华不得好死。后来,我悔啊,我怎么就拿他发誓了呢?他帮了我那么多忙,啥好处也没得到,就得到了我的诅咒。妮儿,妈和肖经理是聊得来。妈小时候在娘家就爱看戏,做姑娘的时候但凡有戏,不管是公社还是乡里,多远我都去看。后来结婚了有了你们了,你爹又不喜欢,也就淡忘了。可是,肖经理会唱戏,越剧、锡剧、黄梅戏他都能唱几段,不是光唱男的,还能唱女的,唱得真好听。所以,妈也喜欢跟肖经理说话唠嗑。但妈和他,真没你爹想的那种男女关系。我就想不通了,我们是没事儿啊,怎么他就被妈咒死了呢?后来我想起来了,老天爷有眼啊,他老人家看出来了,我们虽然没干过啥,但心里都想过要干啥。妈想过,要真像你爹说的那样,妈要是真和他,一定会好得不得了;妈是想过他,妈还想,他也一定想过妈,他夸过妈跟戏里的花旦一样好看,他买那么好的雪花膏给妈保护皮肤。妈还想过,他帮了妈这么多,他一定喜欢妈,妈真想过,私底下遂了他的喜欢。但妈也就是在你爹蛮不讲理的时候想想,妈什么也没做过,妈还没来得及做,他就被妈咒死了;他对妈那么好,妈什么也没报答他,他就……妈不该发誓啊,老天爷可不看你有没事,就看你有没心。妈连自己的心都背叛,老天爷不让妈伤心一辈子才怪。

让妈最揪心的是,他是为了妈才开车去县城的,妈想让他帮妈拖点砖瓦回来,妈要盖猪圈的屋顶,才能养猪给你爹瞧病。你说,猪死了就死了,生产队里也答应帮我修猪圈了,我就是着急没猪了就没钱给你爹买药。我要不那么着急,他就不会那天去城里,这档子灾祸不就擦过去了?妮儿,我这辈子,谁的都不欠,就欠他的。

你爹呢,让我最寒心的是,连人家死了都不放过,说我一定和他做下了事,发誓应验了。有一阵子,我真想不管你爹了,妈累啊!可是,我不管他谁管他呢?我不管他,家怎么办?他是我男人,我妮儿和小宝的爹,我不能不管他。

肖经理死了。他死了我才发现,你爹瘫了其实对我的影响不是那么的大,要不是他吃的药贵,他瘫没瘫真也没多大区别,反正他没瘫的时候也帮不了我什么忙;可是肖经理死了,妈才发现妈一个人不可能守住这个家,妈再怎么忙也忙不到你爹吃药的钱。你也知道的,妮儿,妈每天起早摸黑,不敢偷懒,但是妈如果忘了施肥,菜就没人家长得好;如果没钱除虫,不但外形难看,有的菜干脆就被虫吃光了。妮儿,你看到的那天来我家的男人,那也不是个坏人,要不是他帮妈,妈也说不准啥时候就忙疯掉了。不止他,还有其他男人,只要帮助过妈,妈都会用身子报答他们。妮儿你想想,妈不靠自己的身子,能靠谁?有时候,实在没钱给你爹买药了,他们也会先借给妈。妈不用还钱,妈只要去他们那就好。妮儿,妈知道你要脸,妈也要脸,所以没能跟肖经理好。后来,肖经理死了,妈明白了,妈要了脸丢了心。心都没了,妈这个身体还有什么用?妈知道拿身体换钱这种事情比和肖经理偷情更丢脸,但是妈能怎么办?没有人会借钱给肯定还不起钱的人,妈除了用身体换钱,还能怎么办?再说,妈心都丢了,身体还有什么用?妈那时候已经不怕丢脸了,只要能弄来钱给你爹治病,妈的身体还有些作用,有什么不好?但妈知道你怕丢脸,所以,你放假回来,妈一次也没有找过他们。他们就来找妈了,其实那不是第一次了,就那次你看到了。妈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看到了,听到了。所以,妮儿,你走了,不回来了,妈没怪过你。是妈错了,妈让你感到丢脸了。你爹死了后,妈再也没做过那种事情,再也没有,不需要了。妈想过要去找你,但小宝不让妈去。小宝说妈去了,你也不会理妈的。妈知道小宝不理解你的心情,只怪你爹死了你也不回来,以为你是个没良心的人。但妈知道,你是恨这个家,你是嫌这个家脏。妮儿啊,对妈来说,再怎么脏总比你爹死了好,再怎么脏都是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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